广州美术学院美术馆泛东南亚三年展
访谈录 | “翻山越海:刘博智缅甸华人文化摄影展”艺术家访谈(下)
March 16, 2022
刘博智摄影展

对谈人物介绍

刘博智,1950年出生于香港旺角的移民侨眷家庭。在青少年的摄影启蒙期,他开始拍摄从内地到香港从事各行各业的新移民,这便是他创作的起点。

1969年高中毕业后,他从香港只身前往加拿大报考摄影专业,但被告知不够入学资格。为了生计,也为了摄影的梦想,他开始在当地的中餐馆打黑工,这段经历让他切身体会到了华人的真实生存状况,促使他尝试用纪实摄影去关注海外华人群体。1971年,刘博智抵达美国,就读布鲁克斯摄影学院,并于1975年取得学士学位;1977年在加利福尼亚艺术学院取得硕士学位,同年在堪萨斯大学教授摄影直至荣休。

本次展览源于2020年初,由广州美术学院美术馆委托刘博智前往缅甸创作以“缅甸华人”为题材的系列作品,在为期七天的田野拍摄中,他去到了仰光、毛淡棉等缅甸南部城市。除此之外,展览吸纳了他在2013年至2014年期间到访曼德勒、腊戌、南渡、皎梅(皎脉)、眉谬(眉苗)等缅甸北部城镇时创作的作品。两次考察构成了两种截然不同的经历,恰好呼应了展览基于缅甸华人华侨史中“越海”与“翻山”的迁徙脉络。正是在此背景下,我们以地缘为起点,跟随刘博智的视角,去探索缅甸华人社会中的生活与思想、经济与劳作、家国与原乡之间的情怀和张力。

伍丽秋,是2020年刘博智在缅甸田野考察的向导,在整个过程中始终陪伴在刘博智这位长者身边,既是翻译,更是朋友。在听说“缅甸华人”的创作计划后立即答应参与本次展览,所以这次考察的路线、到访的人家、访谈的主题很大程度上由她来引导,这便成为了在刘博智镜头背后另一个隐藏的视角,也是蕴含在展览中一条“在地”的线索。无独有偶,刘博智在2013-2014年,在未认识伍丽秋的情况下,他在南渡、腊戌及曼德勒遇到的人物,她都十分了解。作为台山第三代移民,伍丽秋生活工作于仰光,她也是缅甸广东工商总会的成员,在整个展览筹备过程中,她一边组织当地华人的新冠疫苗接种工作,一边用线上会议的方式与我们沟通她对展览的思考。

在她青少年时期的成长过程中,正赶上了缅甸政动荡的末期,因此她的华文学习经历较为独特,须每天凌晨4点赶往观音庙以学习佛经的名义补习华文。她的华文老师是一位云南人,所以她的普通话带着浓厚的云南口音,而在家庭沟通中则用台山话,在平时的工作中缅语也是必不可少的当地语言。所以我们可以想象一位在缅甸的广东华人,说着云南口音的普通话,繁字体是书写和阅读的主要方式。从这些语言特点形成的侧写,为我们呈现了一个立体而鲜活的形象,而我们将跟随她,去看到缅甸华人最真实的生活状态。

陈晓阳,视觉人类学博士,广州美术学院美术馆副馆长,雕塑与公共艺术学院教授。作为跨领域的研究者和艺术家,近年主要从事人类学研究和社会参与式艺术实践,以在地展览策划与研究性写作等跨学科方法持续展开关于华南文化的研究、传播与再造工作。近期的工作重点转向新博物馆学理念下的机构与策展实践,继续探讨参与式方法在美术馆、公众与社区之间的互相激发。

段颖,香港中文大学博士,中山大学人类学系教授,世界海外华人研究学会理事(中国代表),中国华侨历史学会理事,国家民委民族研究优秀中青年专家,长期从事东南亚社会与文化,缅甸、泰国华人社会研究、侨乡研究、族群研究以及边境和区域研究,出版专著《泰国北部的云南人——族群形成、文化适应与历史变迁》(2012),并在国际国内学术期刊发表论文数十篇,近年来开始关注民间手艺,致力于创造连接,为手艺人、人类学家、艺术家、博物馆人、文创团队以及民众搭建沟通、交流之平台,推动民间手工艺的传承与发展。

冀然,广州美术学院新美术馆学研究中心科研人员。

以下访谈中,L=刘博智,W=伍丽秋,C=陈晓阳,D=段颖,J=冀然

(四)关于华文教育与语言使用的变迁

W:缅甸各地分布的华人,现在是云南人居多,和以前完全不同。像我父母那一代,他们儿童时期不管什么民族,你是云南人也好,当地缅甸人也好,都能讲一口流利的台山话,更别说我爷爷那一代。那时台山人主导那个社会已经强到那样的地步。

D:大概是什么年代?

W:一直到七八十年代都是,我自己小时候也见到很多老人家,他们都不是台山人,但是他们讲一口非常流利的台山话。但是现在缅北大多是因为云南腾冲、隆林的人多,我们现在在缅甸就会讲云南话。因为我们成长的环境变了。在我们学习中文的时候,我们老师就用云南话来教我们,我们中文是以云南话来学的,现在讲的普通话是后期自己通过其它的渠道学习、练习的,比如电视。

D:你是在哪学的中文,小时候是在哪,还是在曼德勒吗?

W:南渡。60年代一直到90年代,缅甸就是一个中文的空白区,没有机会学中文的。在缅北,我们是避开了缅甸学校的学习时间,所以大多数的小朋友都是4点钟就起床,因为5点开始上课(5点学中文)。

D:原来只能在补习班里面上,不能公开?

W:也还不算是补习班,补习班不是正式允许开放的。因为缅甸是一个佛教国家,我们华人就利用了佛教的五戒佛经学校,就是在佛堂里面,虽然学的不是佛经。

刘博智,《缅甸曼德勒观音庙华文学校》,2013年-2014年

D:后来一个阶段,大家开始说办电脑班,但是办电脑班其实也是在学华语?

W:是的,会想办法变通,到底能够用什么样的礼堂来学。

L:政府不给你学,你自己搞,想过要付钱吗?

W:不收学费,只收教材的费用而已。老师也是当地中文稍微好的出来教。我自己本身也是高中一毕业,就变成中文的初中老师,也是被逼着上场的。

D:我认识的很多人都是这样,高中完了以后就开始教小学初中的中文。

W:是的,都是这样子的。就好比我们家里,我有两个弟弟,两个妹妹,大的两个和小的两个所经历的都不太一样,就是80年到85年一个分段,(和)86年之后(不同)。我们小时候可能接触到台山群体还比较多,后来慢慢地,越来越多回台湾的、回美国的、回加拿大、澳门,在缅甸的台山人群体就越来越少。另外一个趋势,就是普通话的流行,大多数人在家都不怎么讲台山话或者缅甸话。

刘博智,《第二、三代台山街坊聊天》,2020年

D:所以你在家里主要讲什么话?

W:我尽量坚持用台山话,因为我两个弟弟和一个妹妹已经成家了,都各自有两个小孩子。我想要小朋友见到我就讲台山话,所以我尽可能地传承,尽可能地讲台山话。但是小孩有自己的选择,可能是用普通话或者缅语来交流,他们都听得懂,只是不一定会用台山话来和你交流。J:那您平时用笔书写是简体字还是繁体字呢?

W:我现在有些字是没办法写出简体字,有些字自己感觉写繁体字才完整。像我父亲,他们小时候也学习中国歌曲。我们家小朋友,他们也收看中国电视台,所以一唱“起来”,他们也会马上站起来跟着唱。

D:语言的变化在做华人研究里面是非常重要的,就是从早期开始讲各个地方的方言。伍老师提到一点非常重要,在某一个地方,可能会有主流的华人族群,比如说在泰国、在一定时间,潮州人很厉害,所以所有做生意都是在讲潮州话。

在缅甸,我做研究的时候采访的一位李先生也回忆过说:曾经有一段时期,福建人做大米生意很厉害,所以他们做大米生意的时候,都是用福建话去报价,然后谈价格。伍丽秋老师刚才讲到台山话在20世纪90年代很重要。然后慢慢开始,可能缅北的云南人南迁,然后对地方开始产生影响,包括伍丽秋老师小时候在学华语的时候,你们老师是云南人。这个实际上会影响到她的口音,包括她交流的人群。然后再到现在,可能中国大陆的影响越来越大以后,普通话可能会更加重要。因为我们每个人讲话,都可能会带一点方言的口音,但是它总体来说会偏向于讲普通话。

像毛淡棉这种地方现在和中国的接触会越来越少,因为它更靠南边。所以在这个地方,华语语言保留的可能性就会越来越小,因为他们可能要花更多的时间和精力和当地人相处,他肯定就会更熟悉缅语。包括我自己做调查的时候,在仰光也是这个情况。很多人第一选择是讲缅语,然后再慢慢退到普通话,再退到自己的方言,很复杂。

因为每一个同乡会开会的时候,他们会用家乡话。但是有一个非常有趣的现象是,有时候家乡话是沟通不了的,比如说我有一次参加广东同乡会(会议),因为广东同乡会很复杂,大的同乡会下面有客家人、潮州人、广府人,所以一开始他们在讲广东话,讲着讲着,发觉他们很多事情讲广东话沟通不了,然后他们就开始讲缅语,然后也讲普通话,它就会变得非常混杂的一种状况,就是哪一种语言好讲,就用哪一种语言。因为在缅甸生活以后,他们有一些词汇是没有办法直接翻译成中文的,所以他们在讲这些词汇的时候,直接去用缅语。

语言使用的变迁,和一个族群融入到地方社会的程度及其与祖籍地、祖籍国之间的联系相关,其中也包括家庭中使用语言的氛围。比如我刚才想问伍老师,如果在她父亲、母亲那一辈就开始产生通婚,比如说娶了缅甸人或者嫁了缅甸人,可能情况就会发生很大的改变,因为语言的环境在改变。

但是如果你结婚的对象还是在华人族群里面,可能就会好一些。但是也要看你和哪一类的华人去结婚,比如说广东人嫁广东人,还是广东人福建人,还是广东人云南人,这样都会影响到下一代语言的选择。我觉得刚才伍丽秋老师、刘博智老师谈到这一点,或者后来我们为什么会说家庭语言很重要,就是你家里面讲什么,实际上会决定你的认同和情感到底用什么样的东西来表达,这个我觉得是非常重要的一个环节。

L:所以我的孩子是美国仔,也会讲中文。

刘博智,《第四代福建裔英语交流》,2020年

W: 段颖老师提到通婚这个事,确实像我父亲那一辈,我爷爷奶奶,台山人还是找台山人。但刚好父亲那一辈,我们家二伯母是客家人,我就那么一位姑姑,我姑姑嫁了缅甸人。

D:所以他们子女的语言变成什么样子?他们在家里讲什么话?

W:我们的语言影响比较大。讲到通婚这一点。近十年左右,特别关注到部分华人,他们过去可能更多地在族群内部嫁娶。现在也慢慢地发生变化了,在他们的家庭成员里面,会有人与缅族通婚,也会更积极地参与到缅甸各个领域里面。

现在华人还是找华人比较多。像我妹妹嫁的也是福建人,我大的弟弟娶的又是一个福州人。因为缅甸的福建人里面,福建是福建,福州是福州,也是分得很清。

D:对。我们讲福建人一般都讲闽南人。

W:我小弟弟的老婆是台山人,所以这个小弟弟会说一点台山话。我们也不能强行规定家庭用语,从爷爷奶奶那一辈开始,到我父母,我们像完成使命一样传承着台山的一些文化。但是相对的,思想也不是那么封闭,还是比较开放的,没有说一定要怎么样的,没有那么严格的要求,我们也会尽可能的从自己的立场去传递这些文化而已。

D:所以实际上到上一代,他们的缅语应该是非常好的,没有什么问题?

W:缅语是不管哪一辈都不错。陈晓阳老师讲到在广州他们那个年代全部都是用白话来读书的,像我们缅甸也是一样,除了英文,其它的基本上都是用缅语。所以上学的也好,不上学也好,环境造成的,不管你是什么族群的人,大家共通的语言首选的肯定是缅语,刚刚段老师也提了这一点。

(五)原乡

C:你们回台山的时候,你们自己的认知是台山人还是缅甸人?你们老家的人怎么看你们?

W:我自己本身没有注意到当地的人怎么看我们,我比较留心的是观察整个周围环境,比如院子里会有什么树,会关注这些点比较多。

C:还是亲人的感觉,回自己老家的情况,不会区分。我去旧金山的时候,旧金山唐人街也是讲台山话,实际上早期的时候台山人去世界各地很多地方,当你们回到台山的时候,台山亲人、亲戚怎么看你们,你们都是出去了的人还是?

展览团队于江门市台山镇冲蒌村田野调查期间拍摄,2021年8月,摄影师:吴非

L:口袋有钱。

W:可能每个人所注重的点不同。我自己会去看台山有哪些东西我们还在保留传承着。所以我们缅甸的家有黄皮树、有小橘子、橙子,特别酸的,和大家吃的橙子不一样。感谢我们的爷爷奶奶,那么大老远,当时是一战、二战的时候,他们从陆地跑了很多趟,带了那些种子,不仅是生活用品,连这些都要带。

C:把种子都带过去。所以你们在缅甸住家的周围其实有很多熟悉物件和台山是一样的。

展览现场

   W:即便是缅甸人都能分得出来,这家人是广东人、福建人还是云南人,从外面一看就很明显。尤其是台山人,门口有石敢当、祖宗神位和土地公,过年过节广东人的祭拜用品也是大同小异,细节上能够区分。

   L:上回我去毛淡棉广东同乡会,对面有一家人,她说这家人肯定是台山人,为什么?门口对联写着“天官赐福”,一定是广东人。最早期广东人移民去缅甸,就是去仰光、毛淡棉。

   W:华人到毛淡棉确实比仰光、缅甸其他地区早很多年,但是目前那边华人基本上都已经缅化得多,大多数已经没有办法用广东话或者中文来沟通,但是他们还在传承着习俗。像刘博智老师拍摄的作品中,有一家在毛淡棉做酱油和料酒,八十多岁的老奶奶,单身的,她就一个人和管家生活。那么大一个国家,只有那个地方还在继续生产着用传统工艺制作的酱油,那个地方也是非常出名的,整个地方只用那个牌子,其他外来的现代化生产的都不用。

   C:在做“离散中国人”研究的时候,我们蛮感兴趣的是中国人不管是去到世界各地他们怎么样在当地生活、融入当地,这里面始终有一些是丢不掉的东西。不管走到哪里他们都会被别人辨认出来是中国人,这个部分其实蛮重要的,这些不变的部分里有中国不同地区的文化关系、还有差异。我们会看到缅甸华侨不是一个简单的共同体,里面有很多不同的类型,会遇到很多问题。

L:在毛淡棉做酱油的那家人那里,伍小姐和老太太谈话的时候是跪下来的,我亲眼看到。我是没有礼貌,她很有礼貌,所以老太太答应她可以上楼,上楼看到有烧香,这是很重要的故事。虽然那个老太太已经缅化,但每天都有安排去烧香。

刘博智,《缅甸毛淡棉华裔同乡会》,2020年

D:我们都知道毛淡棉那个地方基本上已经同化,他们基本上不再讲华语,也不再讲家乡话,可能也和当地人通婚,但是我们还是可以看得到一些细节上还有华人的传统,包括做酱油和民间信仰表达的方式,可能他们也过华人的节日,虽然他们可能不会讲华语,但是他们还在过这些节日。

还有就是刚才伍丽秋老师也谈到在仰光有广东大街,其实有一些照片是非常有意思的,比如在广东大街那一片,有很多华人的寺庙,包括广东、福建的。我记得庆福宫离那个地方不远,所以你看庆福宫和福庆宫有点像姐妹一样的,首先是福建人先到仰光建了庆福宫,然后福建人到北方做生意以后,又在曼德勒定居下来,这拨人又在那个地方建了福庆宫,你看名字一个叫庆福,一个叫福庆。

伍丽秋老师讲的一点非常有意思,就是台山的具体生活和在仰光的广东人之间一些非常微妙的关系,虽然可能不是这一代,但有很多文化上的链接。

刘博智《缅甸仰光唐人街景》,2020年

C:您现在在台山还有很近的亲戚是吗?

W:我之前是因为工作的关系,常常有机会到中国去,尤其是广州,所以自己跑去看台山,没有说特意去找哪些亲戚什么的。但是我父亲是五个兄弟,我大伯和两个叔叔还在台湾,有一个叔叔常常跑台山,所有亲戚,他一直都有联系。我自己没有去找亲戚。

C:那你们家在台山有祠堂吗?

W:我们这个家族是没有了,当时刚好建了家之后,我爷爷逃难到缅甸,我那个叔叔有争取去把这个家给收回来。所有文件都办好了,但是后来能够在台湾长期居住也就放弃了。C:就没有很近的亲戚留在台山当地,把这些祖屋要回来是吧?

W:是的。

C:这个村子在哪里?

W:台山冲蒌。刘博智老师的很多作品里面拍到山场(墓地),有些中文已经不怎么行的人,要找自己的祖籍村落,大部分的人都会跑到墓地去查看这些资料。姓伍的,大多数都是住在冲蒌的多。

刘博智,《缅甸南渡人家》,2013年-2014年

C:墓地,墓碑上有资料?

W:是的。

L:姓伍的宗亲会,那个神主牌,那个神是谁?

W:我们供奉的是伍子胥。我们南渡的墓园,整个规划排得很高明,从那里也是可以看到很多(信息),说这个伍子胥是一个大将。

文字整理:冀然、骆钰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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